论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
【摘要】
本文从家庭环境的影响、社会风气的浸染、社会现实的刺激和个性思想的蜕变分析王维禅诗形成的原因。从追求空与寂的境界、静中有动,动中寓静、追求无我以及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等角度探讨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内容。王维以“禅趣入诗”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给人带来了视觉和精神上的双重收获,重要的是为今天的人类提供了颇有价值的审美参照。
【关键词】王维、山水诗、禅意
【正文】
王维,在我国诗歌史上以“诗佛”著称。他所创作的诗作,风靡当世,留泽后代,享有崇高的声誉。他所创造出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多角度的,而其中之一则是能够将佛教禅宗的哲理思想融汇于诗作之中,创造出独具特色的诗歌。禅意是王维是诗歌中最具代表性特点之一,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而其山水诗则尤为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这使他在诗歌领域里独树一帜。
一、禅意生成的原因
(一)家庭环境的熏染
王维在《赞佛文》中称自己“以般若力,生菩提家”,其全家人均虔信佛法,茹素戒杀。王维的名字本身就深含禅机,他名维,字摩诘,连读恰为“维摩诘”。稍通佛学的人,都会知道有一部《维摩诘所说》,其中通达甚深般若智能,神通广大的维摩诘长者,是一位得到释尊称许的大居士。又此经专说般若,是禅宗的根本经典之一。王维既以维摩诘作为自己的名与字,可见他对其人的仰慕之情,又可透露出他与佛教、尤其是与禅宗的深厚缘分。其母崔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带发修行,并因同乡的关系,师事一代名僧大照(《宋高僧传》记为大慧)普寂禅师三十余年(大照禅师名普寂,是禅宗北宗首领神秀的弟子,神秀圆寂后,“天下好释者咸师事之”,唐中宗还特地下制“令普寂代神秀统其法众”,于是名望更高,“王公士庶竞来礼谒”,成为当时的佛教首领),一生“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往山林,志求寂静”(《请施庄为寺表》),这对事母至孝的王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二)时代风流的渐染
禅宗始于北魏,在盛唐以后兴起,安史乱后才开始广泛流行,可能与“寒士”阶层(中小地主、庶族地主)的崛起有关。禅宗比之与道教是较为悲观的,是美好理想幻灭的产物,比较符合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个人在现实社会中被挤压、难以自我主宰的感觉。禅宗的本质是通过自省而明心见性,也就是使人挣脱现实的樊笼,从有限走向无限。正如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所说的:“从本质上看,禅是见性的方法,并指出我们挣脱桎梏走向自由的道路。由于它使我们啜饮生命的泉源,使我们摆脱一切束缚,而这些束缚是使我们有限生命时常在这个世界上受苦的,因此 我们可以说禅释放出那适当而自然地藏在每个人内心的一切活力,在普通情况下,这些活力是被阻挡和歪曲因而找不到适当的活动机会的。”(1)王维也是一样不得不在对现实社会秩序的屈从下来寻求感性生活之愉悦,寻求精神生活的幸福。寻求一个可怜的而有限的“自由身”。他在理性上无力也根本无心与森严、顽固的封建秩序相抗衡。何况禅宗在理性上并不主张反叛,在感性上也并不真正主张放纵,而主张“净心”、“觉悟”。它所昭示的不触动现存秩序的自由精神,与士大夫尚存的本能的自由要求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合拍的。现实世界中所无法满足的,只好遁入艺术创造与审美的虚境中来弥补。于是乎,他的山水田园诗便很自然地融入“禅法”,运用直觉、暗示、联想、顿悟、感应等手段来营构自然、清幽、静谧、肃穆的诗境。使其诗语言朴素而含义深远,给读者留下了审美再创造的广阔天地,令人读后满嘴余香、咀嚼不尽。
(三)社会现实刺激和个性思想蜕变
王维的思想,以40岁左右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支持张九龄的开明政治,倾向进步,这一阶段的诗作有不少反映边塞生活、歌颂游侠精神,诗歌气象雄浑,入世思想较强,充满着英雄主义气概。即使是山水诗也是气象峥嵘,意境开阔的,如《华岳》、《晓行巴峡》、《汉江临泛》等。以后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上台,接着杨国忠专权,朝政腐败与社会黑暗日重,王维渐生退隐之意。于是他的后半生一直处于“身心相离”而“理事”不能俱如的矛盾中,一方面,他一直在中央朝廷担任官职,虽然官位到底不很高,但也逐渐升迁;另一方面,从四十岁开始他过上了长期隐居山林的生活(以前曾在嵩山隐居过),先是在终南山,以后在蓝田辋川,两处的景色都很优美。他过着“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亦官亦隐的生活,身在朝廷,心存山野。同时对佛教的信仰日益发展,他在山水田园诗中也就不自觉地渗入了禅的意味。特别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惨痛遭遇后,他以“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的内疚心情,接受了责授太子中允的降职处分,在“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白发叹》)的感叹下决定皈依佛门,专以“以诵禅为事”。他后期的山水田园诗更多的是轻微淡远之音,描绘深山溪涧或寺院幽邃的作品更多了。
二、王维山水诗所表现出的禅意内容多样
(一)追求空与寂的境界
他将整个身心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努力在自己的宁静中,寻找安逸的乐土,尽情品尝着那种空寂、闲适之美。陈铁民先生认为王维山水诗的禅意表现为追求寂静清幽的境界,使人们感受到一种离尘绝世、超然物外的思想情绪。(2)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谈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体会出王维那种空灵美妙的感受,独自一个人坐在幽深的竹林里弹琴长啸,静谧的深山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轮明月与诗人为伴。他欣赏着大自然的冷漠,体验着内心的孤独,沉浸在所谓的空寂快乐之中。在思想上他认为“寂”为至乐“晚知清静理,日与人群疏”,美学上“寂”为至美,诗中常常抓住“空”、“寂”二字。这种追求空寂境界的禅意在王维诗中是屡见不鲜的。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中的前面两句,已经渲染了夜静山空的环境,桂花悠悠飘落,着地悄然无声;而“月初惊山鸟”一句,进而微妙地点缀出春夜山谷万籁俱寂,以致月亮升起来会把山鸟惊醒。最后结句描写出山鸟的惊啼,精心地衬托出广大夜空无比的沉寂,从而更加强了全诗表现“寂静”的效果。又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又如《辛荑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寂静的山涧里,芙蓉花自开自落,自生自灭独自存活着,世人没有知道它的存在,当然它也只知自己的“修身养性,生老病死”,不知道人世间的万态变迁。因此,从作者本身来看,这正是一种自我内心的抒己志、言己境,是自我生存状态的写照。诗人内心如同落花啼鸟一般,追求禅家那“万事皆空,万念皆寂”的境界,而这种内心的渴望并不是呆滞、无生气的,就芙蓉花的一开一落又有一种生命周而复始之感,给人一种新鲜、一种活力。诗歌之中既阐释出佛教之观念,又显现出灵动之美。明代胡应麟说:“太白五言绝句,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些妙诠。”(3)我们再看另一首诗《鹿岩》:“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二句分别从视觉和听觉角度来描写山林的寂静,“不见人”已觉“空山”之寂,“人语响”也衬托出“空山”之静。三、四句从视觉和心理感觉上写“空山”的寂静。林中深处的青苔,幽静阴寒,一抹夕阳像是有情之物,一如既往照在青苔上,使得青苔又泛出生命的色彩。只有当诗人心境极为淡泊、虚静的时候,才可能对大自然最神奇而又最微妙的动人之美,有一种会心的感受与体悟。这是王维晚年所作《辋川集》中的另一首名作,同样是描写一个空明寂静的意境。诗中所表现的清静虚空的心境,正是禅宗所提倡的。王维对佛教各宗各派持有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但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禅宗。
(二)静中有动,动中寓静
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4)王维之“静”也莫不如此,“静”之精神写不出,借“动”写之。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首先以春桂之落来反衬融在春夜中主体人物的闲静。然而不仅是人静,大自然的景物更静,以致连细小的桂花无声无息的谢落都给人们以如此突出的感受。虽是在万物皆新的春天,但山谷里周遭俱黑,万物皆寂,犹如空无一物的真空世界,一轮明月不知何时爬过山脊,给春涧的景物镀上了一层似朦又亮的光色,运行于苍穹的月亮,其速度之慢是难以用视觉察知的,但它在山顶的悄然出现,竟引得山鸟惶恐惊叫,春涧的静谧一跃而出,山鸟的啼叫声不时在幽深的山谷中回荡,山谷越发宁静,这又给春天的静夜加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仅20个字,就写绝了一个幽静的意境之美。其妙处就在于以动写静,着意捕捉花落、月初、鸟鸣等一些春夜中仅有的短暂而细微的动态,以其将春涧静谧的实在感强烈地烘托出来。《鸟鸣涧》写的是夜静,而白昼之静又是怎样的一种韵味呢?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
遮天蔽日的古树,使深山显得格外的阴森幽暗,弯曲的山径静静躺卧,不着一丝人迹,在这远僻的深山里,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依稀隐约的钟声,“何处”二字甚妙,听到钟声,却不明从何而来。这,一则说明钟声遥远,犹如天外,二则说明感受的真切,因而反衬了深山的静谧,如果展开想象,既有钟声,就必有敲钟之僧人,而山里的路只有一条“无人径”,如再进一步联想,这山腰之境已经是如此森冷幽静,位处云端之上的寺庙里,该是怎样一种凄寒之境呢?在这密林静寂的氛围中,似乎连流动的泉响,都被山中的危石所吞咽,蓄满暖意的阳光欲透林中,早被冷却在苍郁的松叶上……其实,作者之意并不在泉石月色,而是从多侧而来渲染深山的幽静罢了。
王维善于写静境,但这种静绝不显得凝滞、呆板和枯燥,他总是运用变换多样的手法,表现幽静在各种环境中的不同情调,使人真切地品味到这些幽静所特有的韵味和意趣。因此,王维的许多山水诗同是写的幽静,却各有其味,毫无重复。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以偶然一两声人之语响,写出傍晚空山之静;深林里偶然照到青苔上的一缕斜阳,有无比清幽的美感。这样的意境灵气逼人。《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森寂寂,皓月当空,四野无人,如此独寂怎生消受?于是弹起琴弦,复又放声长啸,想方设法打破笼罩四周的这种难以名状的气氛。《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种静,更为新奇,涧户之寂,似乎连植物都受牵连,芙蓉花不甘寂寞,只好自开自落以取娱,人们仿佛可以听到花朵开放和花瓣落地的声音。鲜艳的芙蓉花,给这种清冷的意境染上了明丽的色调。
阅读王维的山水诗,我们感受到王维诗中的静美意境。诗人在这些特定的自然环境中,赋予山川风云,花鸟草木等等所有一切景物一种内在的、统一和谐的美,表现出这种状态的特殊气氛和特有的美的意蕴。诗人不仅把诗中的意象写得生动传神,而且没有写入诗中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显得跃跃欲出,意趣盎然,韵味无穷,使人也仿佛一同进入了这种和谐的意境,同诗中的景物一起,沐浴在静谧的气氛之中,真正地为这种静谧之美陶醉。在王维的山水诗中,“动”与“静”创造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
(三)多为一种无我境界
诗人对空寂的追求是执着的,甚至连自己本身的存在也遗忘了,与万物化为一体,共融共生。如《戏增张五弟》其三: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诗人在诗中表白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动息自遗身”,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顺从自然,忘却自我的存在,又与“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同云霞化作一起,自由自在,与万物融为一体,这是佛教参禅者追求“坐禅入定”,而与“万化冥合”的境界。为此,诗人多以无待、忘我、互静、超然物外以入诗,以得到禅理之三味,甚至是一种精神超乎物外,物我相忘,与道家消极避世的思想相互融通的心理。从而表现出与世疏离,逃避现实之感。《旧唐书·文艺传》写到王维曰:“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誦为事。”王维的焚香独坐,并不在于宗教信仰,而是心折于禅宗那种物我相忘后达到的性自清静的禅悦境界。“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苦热》云:“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是说,反顾自身苦于酷热、心躁烦闷,知道自己未能觉悟到佛理的真谛,而心领悟到“空”理,便感到清凉的乐趣。因为进入到无我的境界里,自我的心理忧患被化解了,故王维突破了小我的局限,步入随缘任性、自由逍遥的精神境界。有了心境的淡然,便能体味到自然带给他的一种超然的乐趣,愿做一个“与世澹无事,自然江海人”。故能“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松下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修身中专注清静之理,忘却了自我,飞鸟眼前自在出入,与云霞为伴,达到人与自然的完美和谐,脱略形迹,不为外物所拘,“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兴来而往,兴尽而归,归不得时,看天上云卷云舒,偶遇林叟,谈天说地,一切自然而然,时事不在心头,无牵无挂。有了任性逍遥,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王维就能够不为物累、不为情牵,“全然以适意为生命为目的,不为隐而隐,更不为仕而仕,无仕隐之执著,也无仕隐之界限……因此,处处无心闲心,著冠而诵禅,接壤魏阙与山林,在官安命,在隐则养心。”(5)从这里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诗人生存的极大智慧,他用禅宗的空化解了人生的诱惑,追求心灵的淡然飘远,在与山林的交融中,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便形成了任性逍遥、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王维的这种人格将人生诗化了美化了,实现了生命的超越和人性的升华。
(四)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
他在《叹白发》诗中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又在《山中示弟》诗中说:“山林吾丧我。”而《饭覆釜山僧》诗更明确地说:“一悟寂为乐,此身闲有余。”可见他是有意将自己一生的烦恼痛苦消除泯灭于佛教这个精神王国和幽寂净静的山林自然境界之中的。换言之,空门、山林、寂静之乐就是他解脱烦恼痛苦的最好方式。王维信佛,尤爱《维摩诘经》。其中的“无生”观念对他影响较深。“观世间苦,而不悲生死。”《辛夷坞》一诗就艺术地表现了这种“不悲生死,不永寂灭”的“无生”禅理。而“生死”、“老苦”正是佛教所要面临和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王维作于早年的《哭殷遥》诗云“忆昔君在日,问我学无生”。直至晚年,他在《秋夜独坐》中还说:“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无生”正是佛教“不生不灭”而得以解脱的大自在“涅槃”的圆满境界。禅修者都能亲身体悟到一种解脱、自由、轻松、愉悦、和谐的感受,这种轻松和悦宁静自在的感受能消除身心各种矛盾和痛苦。禅悟这种中国特有的宗教体验的目的即是为了明心见性,而中国文人徜徉于大自然中,悠游山水之审美体验也往往是为了得到一种“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解脱境界(《心经》)。也往往得到一种本性的自然自露,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归一,诗人的生命存在便在此中得到了自由解脱,他的本真也在此澄明朗现。正因为真“我”之境已去除了一切来自世俗浮华的遮蔽,所以它朗然澄澈如天地之鉴,一切万物可以在此光彻透明的虚空中自由来往,万物得以历历朗现,它们变幻无时但又生生不息,虽虚空无常但又一任自然,诗人在清晰地感受着他们本真性灵的同时,也能清晰地照见尘世的自己,和众生无异无二。可以说,王维正是通过禅修,从而体悟到自己内心中澄明敞亮、无挂无牵、无缚无累的自我之性的。明心见性,就是即事而真。诗人就在这种将自性、物性、佛性都融合到澄明寂美之佛性的体验中,实现了解脱与超越,进渐于涅槃寂静的妙境。《旧唐书·王维传》曾提到王维“退朝以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王维在自己的诗中也多次写到“闲居净坐”的乐趣。如:竹径从初地,蓬峰出化城。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登辨觉寺》)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秋夜独坐》)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蹊头。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
从上述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王维的“闲居净坐”一般都带有禅定禅观的目的,但在“净坐”之时,又并非枯寂息念,而是耳有所闻、眼有所见、心有所感、思有所悟的。当然,在更多的时候,王维的禅观修习并非采取净坐的方式,而是如南宗禅师们常说的“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永嘉玄觉《证道歌》)采取的是一种“山林优游禅”的修习方式,就在这种“境静林间独自游”(同上)的生活中,诗人既获得了“心法双忘性即真”(同上)的证语,也获得了无人干扰、心清境静的静美享受。
三、王维“以禅入诗”的影响
禅境是一种独特的美。这种美就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蓦然见到的“那人”,犹如迦叶尊者在灵山上心有妙语的破颜一笑。这时,诗的意境实际上是表现为禅境。中国古典美学认为意境的高处即是进入了不可思议的禅境。禅宗的悟道,忘却心机,忘却物我的境界,并将意境统一于禅境,从而在诗歌艺术上开创了一个新局面。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香菱学诗一事对王维诗作倍加推崇。事实上,早在唐代,人们便已将王维与李白、杜甫并举,认为他们分别代表着佛、道、儒三家风格。的确,禅宗思想陶冶了王维的精神生活,也对他的艺术思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王维诗作中的那种“澄澈精致”、“深厚闲雅”的艺术特色正得力于他的禅学修养。他将深奥晦涩的禅意佛里巧妙地、不着痕迹地糅合在山水诗中,并通过寓虚与实的手法将所感之情寄于所见之景中,借山水意象表现内心。禅境与诗境在他的笔下达到了美学层次上的统一。他在禅修中,能以静穆的观照感受到宇宙万物与自己那清寂而又灵动的生命。他的山水禅诗再现了禅修的艺术境界,身心个体在禅修悟境之中得以超越、解脱与自在,王维诗歌艺术成就深深地影响了其身后众多的习禅诗人,诗佛之称,王维当之无愧!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穿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
随着诗人年事的增长,阅历与悟性也越来越深,禅教的“随缘任运”也在诗歌中得以流露。从而显现出诗人任运、顺其自然的人生哲学,体现出诗人内心的清静,“万事不关心”,避世忘我的心态,这正如他所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诗人由脱俗而避世,由避世而爱自然,与自然神交而悟禅理,“松风、山月照弹琴,而得穷通理”。于此,显出诗歌不落俗套,活泼而有趣。虽然如此,王维大多数诗歌所阐释融入的禅理意趣是给人以启发或心灵上的洗礼。诗歌清新活泼,奇妙机趣。而推究禅意则是“状物明理,托物起兴,以有限见无限,使恍惚之禅机,著述如见也,诗宜参禅味,而诗贵有禅趣,故禅趣诗,为诗中之奇趣异味,可谓诗中之禅也”。(6)回味王维“以禅入诗”,正是一种说理明志,以物寓禅,用自己有限的视角来展示现世态,以求达到所欲追求的禅家境界。吕澄先生曾讲述参禅的三个过程:“首先是迫切地追求,其次是淡泊地悟解,最后是‘保任’和‘行解相应’”。(7)而这几个过程在王维所作诗中流露出的禅意是相应的,无不反映出其“以禅入诗”的心态,从他的诗歌中是有迹可寻的。把禅学融合于诗学之中,相当于哲学汇入艺术形式之中,其理解起来是极为抽象和玄妙的,始有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感。而这些禅学入诗,对欣赏者的了解自然、认识生活、活化艺术是有一定意义的。
我们在研究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时,看到它并是佛教教义的枯燥说教,而是得益于大自然的启示,表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真实感受。所以禅给予了王维诗歌一种新的刺激,王维赋予了禅的人生趣味。《诗话总龟》中说:“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善作诗而不能画。从容二子之间者。王右丞也。”(转引自《王右丞集笺注》)“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奉佛之应哉,人心系则难脱。”(转引自《王右丞集笺注》)他的山水田园诗从陶渊明那里撷取其淡远的情韵,从谢灵运那里吸取工致的笔意,从禅宗思想那里提取审美的精神,把自然界中最优美、最动人的画面,用精致疏淡的手法表现出来,给读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间,使艺术表现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对后世山水诗歌产创作生了深远的影响,对我们今天的日渐功利日渐浮躁日渐为横流的物欲所奴役的人类而言,在认识自然、体验生命、回归自然、唤醒自我方面,无疑也提供了一个颇有价值的审美参照。
引文注释:
(注1) 铃木大拙:《禅与生活》,台湾志文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23页。
(注2) 陈铁民:《王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版,第184页。
(注3) 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版,第6页。
(注4) 袁津琥:《艺概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版,第135页。
(注5) 庞君民:《论王维的“山水”人格》,《陇东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第10页。
(注6) 柳晟俊:《唐诗论考》,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版,第102页。
(注7) 代军诗:《王维诗歌的禅理意趣探究》,《辽宁师专学报》,2008年第4期,第16页。
参考文献:
1.铃木大拙:《禅与生活》,台湾志文出版社,1984年第1版。
2. 陈铁民:《王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版。
3. 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版。
4. 袁津琥:《艺概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版。
5. 王志清:《纵横论王维》,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版。
6. 柳晟俊:《唐诗论考》,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