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后滨:开元名相张说的得意人生与政治品格(3)

三、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

张说因为是开元前后最负盛名的文坛领袖,与苏颋二人被称为“燕许大手笔”。所以,朝廷的许多重要文告都出自其手,包括一些重要人物去世以后的墓志铭或神道碑铭。其中影响最大的两通神道碑文当数《裴行俭神道碑》和《姚崇神道碑》,在《张燕公集》卷十八《碑文》中列在一起。

《姚崇神道碑》引出了一宗大的历史案件,就是唐人传说中的“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唐代后期,有文人郑处诲郑重其事地编写了一部玄宗朝传闻汇编《明皇杂录》,其中一个故事是描写宰相张说和姚崇之间互相算计的。故事里说,姚崇和张说曾一同担任宰相,可是姚崇很不喜欢他,在许多事情上都经常给张说找茬,让他难堪。张说因此衔恨在心。后来姚崇虽然罢相了,但还是得到玄宗的信任,所以有生之年张说也无可奈何他姚家。姚崇病重眼看难有好转的时候,他非常担心自己死后张说会报复。姚崇知道自己专掌朝政多年,不仅得罪了许多人,几个儿子和下属原本就有贪腐记录,家里还是有一些事情,一旦有人揪着不放,还是难逃清算的。

于是他把儿子们叫到跟前,专门叮嘱如何对付张说之事。他说:“张丞相和我关系不好,虽然他表面上不显露出来,实际上嫌隙太深。他过去是,现在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我要教给你们在我死之后对付他的办法,否则我们家一定会受到其报复。张说这个人,追求奢华的生活,尤其喜爱各种服饰器用玩好之物。等我身殁之后,作为我曾经的同僚,他一定会来吊唁。所以,你们一定要把我多年收藏起来的用过没用过的各种服玩宝带重器,都陈列到灵帐之前。张说来了后,如果他不回头关注这些东西,那你们要尽快商量处理好家里的事情,我们整个家族都将被杀戮殆尽。如果他眼睛盯着这些东西,那我们家就没有后顾之忧,你们可将其中一些器物送给张说,理由是请他为我写神道碑的碑文。一旦拿到他写好的文字,一方面要立即抄写一份进呈给皇帝,另一方面,事先准备好碑石,当即镌刻到石头上。张丞相对事情的反应要比我迟缓一些,数日之后,他一定会后悔给我写了那么好的评价,以修改文字为借口,回过头来把碑文索回。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带他去看已经镌刻好的碑石,并告诉他碑文已经呈送给皇帝了。”

姚崇去世后,张说果然前来吊唁,并多次打量陈列中的三四件器物。姚崇的儿子们按照父亲的嘱托,一一照办。没过几天,张说就把碑文写好了,尽显大手笔的风采,叙事详备,对姚崇的评价也很高,一时被推崇为绝笔。碑文中有这样一些话,“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张燕公集》及《全唐文》作“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定;四时成岁,亭育之功存”)。这里面的典故分别出自《楚辞·天问》和《老子》,意思是指姚崇担任宰相,相当于地上的八根柱子撑起了苍天,如同四季推移成一岁,自然而然完成了教化养育天下百姓之功。这是对一个大臣最高的评价。又过了几天,张说果然派人来索回碑文,理由是用词不周密,想再删改加工一番。姚崇的儿子们将来人带去看已经镌刻好的石碑,并告诉他碑文已经进呈给皇帝了。来人回去复命,张说后悔得捶胸顿足,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吾今日方知才之不及也远矣。”

虽然是一百年后郑处诲记下的传闻,这个故事还是有一些真实性的,这篇题为《故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赠扬州刺史大都督梁国公姚文贞公神道碑(奉敕撰)》的碑文也收录到张说的文集之中,流传至今。张说在碑文中说姚崇是“致君尧舜”的社稷重臣,“有唐元宰曰梁文贞公者,位为帝之四辅,才为国之六翮,言为代之轨物,行为人之师表:盖维岳降神,应时间出者也”。在列举姚崇的辉煌仕宦经历之后,文中说“公性仁恕,行简易。虚怀泛爱,而泾渭不杂;真率径尽,而应变无穷。常推是心,以御于物,故所莅必甿庶风偃,骜狼化从,言不厉而教成,政不威而事理。去思睹颂,来暮闻歌。既登邦政,卒乘辑睦。及在宗伯,神人克谐。今之中书,是为理本,谋事兼于百揆,论道总于三台。公执国之钧,金玉王度,大浑顺序,休徵来臻,懋德格天,名遂身逊。拜开府仪同三司,崇其秩,逸其志也”(《张燕公集》卷十八,《全唐文》卷二百三十)。不仅极高地评价了姚崇的政绩和人品,指出了姚崇做紫微令(中书令)时这个职位开始兼掌决策和行政的首相职掌特征,尤其明确其开元四年辞去相位是“名遂身逊”,接着拜为开府仪同三司,是皇帝为了“崇其秩,逸其志也”,即提高其品级和待遇,使其安享晚年。这就彻底回避了姚崇辞相是因为儿子和部下贪污受贿的事实,奉皇帝的敕命而作盖棺之定论,保全了姚崇的名声,也树立了其后人的政治背景。

张说和姚崇有着严重的冲突和深刻的矛盾,是朝廷内外人人皆知的事实。这样一份碑文出自张说之手,没人相信是张说心甘情愿所写。按照制度,宰相的碑文和谥号都是要经过官方程序来议定的,最终由皇帝定夺。所以张说在碑文中交代了,姚崇去世后,“有诏掌文之官叙事,盛德之老铭功,将以宠宗臣,扬英烈”,本身就是一篇奉敕命而写的官样文章。张说长期担任监修国史,朝中大手笔,这份差事自然落到他的头上,其中也有着玄宗微妙的权力平衡和政治安排的用意。他要起用张说为相,但不能陷入新宰相否定旧宰相的权力斗争之中。

在玄宗朝的逸事越来越成为闲谈话题的中晚唐时期,张说为姚崇写碑文的事实就被演绎成了姚崇算计张说的故事。反观历史,张说和姚崇的矛盾和分歧,主要在于他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官僚,唐史专家汪篯将其概括为文学派与吏治派,他们有着不同的政治品格。在一个政治社会深刻转型的时期,他们虽有着相同的人生追求和价值取向,但做派和风格却截然不同。张说和姚崇都是那个时代的能人,但两个能人不是一路人。能够用好两个互不相容的能人,正体现了唐玄宗的政治智慧和领导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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